中國正從供需兩端應對缺電局面，努力實現安全穩(wěn)妥地碳達峰。
處于疫后經濟復蘇高潮之中的中國，剛剛經歷了一場令人矚目的電荒。
截至9月末，全國十余個省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拉閘限電”。在廣東、浙江等地，不少工廠因限電而被迫停工，產量大規(guī)模削減。遼寧、吉林等省甚至為避免電網崩潰而限制居民用電，引發(fā)公眾熱議。
停電，令經濟增長和低碳轉型間原本暗涌的矛盾來到聚光燈下，能源安全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于此同時，最近密集出臺的頂層政策文件也表明，中國業(yè)已確定的氣候目標不會因此調低，碳達峰、碳中和步伐依舊。
什么造成了電荒？
“電荒”，簡而言之便是電力的供不應求。
用電需求的短期迅速增長是造成電煤緊缺、電力供應吃緊的關鍵因素之一。
今年以來，中國逐漸走出疫情陰霾，國外大批訂單流入國內，企業(yè)擴張產能，用電量持續(xù)增加。2021年上半年中國GDP同比增速達12.7%，工業(yè)持續(xù)快速復蘇，帶動上半年能源消費同比增長10.5%。全社會用電量為3.93萬億千瓦時，相比疫情之前的2019年同期增長了15.8%。
但中國目前的能源結構意味著，用電需求的大幅上揚將帶來煤炭消費的激增。據中電聯統(tǒng)計，今年1-8月中國的發(fā)電量有71.8%來自于火電，而中國煤炭工業(yè)協(xié)會《2021年上半年煤炭經濟運行情況通報》的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全國煤炭消費量約21億噸，創(chuàng)十年來最高。從2021年一季度到三季度，中國煤炭期貨價格漲幅超過一倍，而中國政府規(guī)定電價上漲幅度不得超過基準價的10%。煤電廠一時間陷入了發(fā)電越多虧損越多的局面，再加上可再生能源發(fā)電的波動，電力供應問題終于爆發(fā)。
圖片 電荒是“運動式減碳”的后果嗎？
面對逐漸吃緊的能源電力供應，7月30日的政治局會議提出要糾正“運動式減碳”，先立后破，堅決遏制“兩高”項目（高耗能、高排放項目）盲目發(fā)展。會議進一步指出，有一些地方在減碳方面有過度行動的傾向，超過了目前的發(fā)展階段；而另一些地方則希望搶在2030年碳達峰之前上馬大量“兩高”項目。
華北電力大學的能源專家袁家海教授認為本輪電荒的關鍵因素是市場供需矛盾。“煤炭短缺確實和一些地方簡單粗暴關停煤礦有關。但大的方面來說，煤炭‘去產能’與運動式減碳關系不大，”他表示。
中國煤炭和煤電行業(yè)已經多年面對供過于求的局面，去產能的工作也已經進行了多年。在2016年國務院發(fā)布的《關于煤炭行業(yè)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fā)展的意見》指導下，“十三五”期間全國累計退出煤礦5500處、退出落后煤炭產能10億噸/年以上。而煤炭消費的主力煤電行業(yè)同樣從2016年起被要求嚴格限制新增產能。
在2021年之前，“消費平抑——產能過剩——削減產能”的態(tài)勢是基本確定的。從2014年到2016年，中國煤炭消費連續(xù)三年下降，而從2017年到2020年則處于漲幅很低的平臺期。
今年上半年，這個穩(wěn)定局勢被激增的電力需求打破。從供給端，國務院做出緊急調整，增加煤炭供給：7月底，內蒙古38處因用地手續(xù)不全而停產的露天煤礦已收到用地批復，正全部復產，涉及產能6670萬噸/年；8月初，內蒙古、山西、陜西、寧夏、新疆等5省區(qū)讓15座聯合試運轉到期處于停產狀態(tài)的煤礦延期一年，增產增供，涉及產能4350萬噸/年。
面對高漲的煤價和“拉閘限電”的現狀，卓爾德環(huán)境研究(北京)中心主任張樹偉認為，這是“正確的價格水平發(fā)生在了錯誤的時間”，現在的煤炭價格是將來實現碳達峰和碳中和必須達到的水平。
“（今年上半年）電力需求如此快速的增長近幾十年都不曾有過了，所以它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小概率的沖擊性事件，”袁家海表示。
袁家海認為，短期煤炭的需求激增是在“新基建”拉動內需、出口拉動外需的雙重刺激下產生的，不意味著中國的電力需求會一直維持在高水平，也不意味著煤炭市場未來一直預期良好?！艾F在需要擔心的是，傳統(tǒng)電力行業(yè)的人會以最近的缺電為理由去指責煤電改革做的太‘過’，并希望借此保留更多的煤電項目，”他表示。
的確，電荒事件中，除了電力行業(yè)相關人員之外，就連很多普通民眾也產生了“犧牲經濟搞環(huán)?！钡馁|疑。
需求端：抑制“兩高”
袁家海指出，各地為了實現環(huán)保目標而對“兩高“項目采取限電限產的措施，應該與供應短缺而造成的電荒分開看待。
“兩高”項目指年綜合能源消費量在1萬噸標準煤以上的項目，涉及煤電、石化、化工、鋼鐵、有色金屬、建材、煤化工、焦化等八個行業(yè)。長期來看，如果“兩高“項目盲目增長，勢必會給電力系統(tǒng)造成極大壓力。
根據國家發(fā)改委近期發(fā)布的能源雙控目標預警，截至今年上半年，中國近1/3的省份能耗強度同比不降反升，還有1/3省份能耗強度降幅未達到進度要求。能源消費總量控制方面，也有超過1/3的省份未達標，呈現紅橙色預警。
對于能耗強度不降反升的地區(qū)，發(fā)改委通知要求今年暫停國家規(guī)劃布局的重大項目以外的“兩高”項目節(jié)能審查。發(fā)改委資源節(jié)約和環(huán)境保護司司長劉德春九月透露，已督促各地壓減擬上馬的“兩高”項目350多個，減少新增用能需求2.7億噸標準煤。
在控制項目審批的同時，發(fā)改委也將在用電側對“兩高”項目進行管理，要求“有關地區(qū)……有序實施‘兩高’項目限電”。
10月12日，電力定價體系的調控措施也靴子落地。發(fā)改委發(fā)布通知，在居民、農業(yè)電價保持穩(wěn)定的前提下，將市場交易電價上下浮動范圍從上浮不超過10%、下浮不超過15%，放寬到允許上下浮動20%。而對于高耗能行業(yè)的電價則不設上浮范圍限制，這意味著如果“兩高”項目想用更多的電，可能會面臨高昂的電價成本。袁家海對此評論：“兩高行業(yè)對能源動力成本是特別敏感的，移除電價上限，就是用更加市場化的手段去對它們進行約束和調節(jié)?！?
電荒會改變中國減碳步伐嗎？
電荒之后，保證能源供給安全的優(yōu)先級在官方表態(tài)中有明顯上升。但同期發(fā)布的多份頂層政策文件也表明，中國按期實現“雙碳”目標的決心沒有動搖。
10月9日，由李克強總理主持召開的國家能源委員會會議將“能源安全”放在了首位，強調“必須以保障安全為前提構建現代能源體系”。
10月24日，黨中央、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fā)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將過去一年對外宣布的多項氣候目標上升固化為黨和國家意志：包括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十四五”期間嚴格控制煤炭消費增長、增加非化石能源比例等。但緊隨其后發(fā)布的《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也額外加了一條原則：“穩(wěn)妥有序，安全降碳”。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煤炭供給不暢帶來如此大的麻煩，也正是中國應該堅定控煤，優(yōu)化能源結構的理由。張樹偉就表示：“正是因為目前煤電在中國的能源結構中依然占據主體地位，所以價格高漲才會帶來很多問題，但是如果現在的價格發(fā)生在煤電只占能源總量6%的時候，這就不是個問題了?！?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林江團隊發(fā)表在Cell Press子刊iScience上的一項最新研究對中國不依賴煤電作為基礎保障的情景做出了分析，認為中國電力系統(tǒng)中的煤電裝機在2040年完全有可能由風電、光伏和儲能來替代。
研究發(fā)現，即使是在電力需求高增長的情景下（假設2018-2040年電力需求年均增長2.7%）中國到2040年也僅需保留少量煤電（310吉瓦）作為儲備能源。而在電力需求增長放緩的前提下（2018-2040年均增長1.9%），則全部煤電都可以由可再生能源和儲能替代。這意味著在2020到2025年間，風電和光伏的年新增裝機要達到100-150吉瓦，儲能每年新增15吉瓦；在2025到2040年間，風電和光伏的年新增裝機要進一步提高到250吉瓦，儲能每年新增90吉瓦。目前，中國煤電裝機約為1100吉瓦。
研究強調，在2060碳中和目標指引下，中國應該探索具體和可量化的解決方案以實現電力部門的有序脫碳。即使將來為了電力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性而需要保留部分燃煤項目的發(fā)電能力，仍需要大范圍以可再生能源替換現有煤電。
袁家海補充道，為保障電力安全，在水資源較好的地區(qū)可以發(fā)展抽水蓄能；在可再生能源資源好但水資源短缺的西北地區(qū)，可以利用當地的天然氣資源去過渡，替代煤炭作為電力系統(tǒng)的調節(jié)電源。
而在儲能項目、天然氣項目發(fā)展還未完善的過程中，現有煤電依然可以以保障電力供應、滿足系統(tǒng)靈活性需求的身份運行，以緩慢退出替代“一刀切”式退出。
袁家海說：“比起新建60萬千瓦的新煤電機組，并讓它在年均3000小時的低水平運行，還不如給即將退役、但運行狀況較好、可靠性較強的30萬千瓦舊煤電機組延長使用年限，讓它們在被‘破’之前發(fā)揮價值。這樣，一方面防止了非必要的新煤電機組上馬，一方面又解決了電力安全的憂患。”
